KIKOU所住的那栋楼

“我干嘛要给你一块钱？”

最近发生了两件事。

2015年12月28日，一个女孩因为在超市偷窃巧克力，被超市扣留，一段时间后，女孩跳楼自杀。这件事大家看到的版本都不一样，每个人都选了一个自己更愿意相信的版本。比如有人说是超市方对女孩进行了侮辱和体罚，但是还有人说是女孩被赶到的母亲长时间辱骂。其他细节就更不知道了，比如说女孩子的家境如何，是不是惯偷（这个就有意思了，有些人因为女孩偷的多，就判断女孩是惯偷，但是有人也说，就因为偷得多，才说明女孩是初犯），偷的理由（女孩家里穷没吃过巧克力说；女孩太饿说；根据心型巧克力，女孩恋爱了给男朋友偷的说；女孩为了好玩说，我比较认同的观点，对小孩来说，偷东西也是一种游戏）等等。现在中国的媒体基本都是残疾，我们迎来了全民大脑补时代，自给自足，只是我不太喜欢参与这种游戏。

客观事实就是一个女孩偷了东西，然后自杀了。

女孩自杀后，超市周围发生了很大的骚乱，市长都被打得头破血流。骚乱的原因自然也是众说纷纭，有超市老板有背景，飞扬跋扈民愤很大说；有当地失业率高，闲散人员较多说；还有境外势力支持，有暴徒有计划引起骚乱说；老板是外地人，当地人都是刁民，不抢白不抢说。

反正到了新闻全民自助时代，你爱信哪种信哪种。

客观事实就是一个女孩自杀后，围绕超市发生了上千人参与的骚乱。

还有一个传言很多人都相信了，就是超市赔了85万。但是这个消息我真是没找到靠谱的消息源。一个没什么根据的流言之所以能传播，就是因为大众原意相信。这说明大众不管嘴上怎么说，对于政府怎么处理此类事件还是挺有心得的。

2016年1月5日，银川贺兰县一辆公交车起火，17人遇难。当日下午，纵火犯就被抓捕。这个人因为多年使用各种方式讨工程款无果，生活被逼入绝路，与妻子离婚，被讨债者追杀。此人希望引起神秘的有关部门重视，同时报复社会，做出来这样的事。

偷东西对么？

当然是不对的。

烧死无辜的乘客对么？

当然也是不对的。

这是这么简单的结论还需要声明，不由得让人感到悲哀。

只是围绕着这些新闻，我仿佛看到这样荒诞的景象：

我仿佛看到，在《1942》这部电影中，一群有正义感的网友对着饿白了眼睛的饥民喊道：“抢别人的粮食是不对的！你们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我仿佛看到，在《行尸走肉》中，一群有正义感的网友对慢慢向前移动的僵尸喊：“咬人是不对的！”有些同伴劝这些有正义感的网友快跑，这些网友骄傲地说：“我没错，我要被咬死了，错的是它们！”

我仿佛看到，抢劫犯拿着刀把有正义感的网友逼到了墙角。具有正义感的网友说：“你抢劫是不对的！你杀人也是不对的！”

哦，其实他们是隔着屏幕说的，这下可就安全多了。

为什么这个我幻想的这些场景荒诞？因为不管是灾民，还是僵尸，还是抢劫犯，他们产生的环境都是一个不正常的环境，在这种不正常的环境下，如果继续用正常世界的法则要求对方，当然是一种荒诞的景象。而很多网友隔着电脑屏幕这么喊，就更加荒诞了。

这种荒诞的是显而易见的。

就和他们指责孩子偷东西，或者成年人拉无辜的人报复社会一样荒诞。

因为媒体不得不缺席，关于女孩的死，现在依然众说纷纭。每一种解释，都可以让一个人小小的世界的逻辑合理化。

但是整件事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女孩，因为偷窃而自杀。

哪怕一个女孩，她就是吃得饱传得暖，她就是因为父母崇拜恶魔被邪恶附体，就是喜欢偷东西，那么她也该死么？

很多人眼里，她就是该死。

这些人也许不知道，也许忘了，很多人小时候都有偷窃的经历。可以这么说，你可以骄傲自己小时候没偷过东西，但是如果你身边的人说他小时候偷过东西，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要保护未成年人？因为孩子还没有完全学会成人世界的法则，他们的眼里，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其他小错误，他们并没有感觉这就是恶。

我前段时间听某和游戏有关的电台，有两个主播一个为了玩游戏偷自行车卖，一个借了同学的游戏不还，其实也是一种偷，现在不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成年人么？难道这个电台节目的听众，相信这两位主播现在还喜欢偷东西？

在我小学时候，很多孩子就潜入到附近的一个工厂偷东西，其实也没偷到什么东西，每次还被巡视的人赶，但是孩子们还是乐此不疲。为什么，《刺客信条》、《神偷》、《潜龙谍影》不都是这种刺激？这在他们眼里，和拿着塑料的刀剑打仗是一回事。

就是从最功利的角度看，一个孩子偷了东西，你说是把他活埋了，还是塞进监狱里和其他人渣呆上一段时间好，还是家长领回去教育好一点？

有些人可能说，那是那些小兔崽子没偷过你的。

那就错了，我家里的钱曾经被偷过，放在书架上的首饰也被偷过。我在大学的时候，丢过苹果键盘，也丢过手机。

对于女孩偷盗后自杀这件事，我看过一个人疯狂地诅咒这个小女孩。这个网友说他最恨小偷，因为他 iPhone 6 Plus 被小偷偷了。我努力去理解他的恨意，我想起我有一次写着写着电脑就黑屏了，因为我在外地，真是手足无措，只好在京东上又买了一个。这个比手机被偷严重多了，电脑肯定比手机贵啊，电脑突然坏了和被偷也差不了多少了了。我灾想如果我的手机被偷，大概也只是去附近的苹果零售店再买一个，然后找附近的咖啡馆连上Wifi，把其他的都设置好吧。

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手机就是非常奢侈非常珍贵的东西，我已经在网上不止一次看到很多人怎么追回手机的血泪史。不单单是手机，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东西被偷代表着经济和时间上不可接受的双重损失。所以他们把这股恨意转移到了这个自杀的孩子身上。

我也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处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几乎每天都面临着这样和那样的竞争，不管是休息的时间还是睡眠的时间都严重不足，整个世界也没有给他们多少善意，他们自然对一切就只剩下了恨意。窘迫的财政，缺乏安全感，贫瘠的精神世界，一点点压榨出他们最后一点善意。

对于很多人来说，既然没有健康的生活，那么一个上了发条一般精确的生活就是他们的预期，他们必须在壳中狭小的空间生存。拥挤的街道，拥挤的地铁，隔板隔出的狭小空间，以及并不宽敞的家，这就是一个又一个壳。生活中多出一点点不顺，都能打破他们内心脆弱的平衡。其中就包括被偷了东西。

这是一个很让人伤心的事实，在这个环境中充满了没有尊严和看起来像是有尊严的人，以至于一个年轻人犯了错，已经没有人去温柔对待，而是再一次找到一个机会，把自己生活中满腔的恨意倾泻而出。

海外同胞遇难：好好的跑到国外干嘛！肯定是被公知蛊惑了！

驴友遇险：把他们扔在外面自生自灭得了！

这下终于有人偷了东西：这种小贼就是该死！

“他只是个孩子”经常被大家嘲讽那些为犯了错的明星开脱的粉丝们，但是这次可是真的是个孩子。

《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这么一句话，我想大家都听过：每当你想批评人的时候，要记得，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拥有许多优势。

所以我想当这些网友隔着屏幕，使用手写输入法表达自己对这些这些犯错者的愤慨，指责其他人是“键盘侠”，我想，他们可能没有条件去了解一下另一个世界。

和很多一厢情愿的人不一样，我接触过真正的穷人。

我小时候就因为同情心和虚荣心的缘故，总是找班级里被人冷落的穷孩子玩。一开始，我当然也是一厢情愿，因为在我们的教育中，身体上代表健壮健康的体魄，精神上代表着吃苦耐劳，形象上当然是浓眉大眼，而有钱人则是贼眉鼠眼。我看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红岩》这些书长大，也不知道原来双枪老太婆是共产党枪毙的，看着这些穷孩子，总是想帮帮忙。

直到有一天，我去某个孩子家里辅导功课，我才知道，这不一样的。

那个孩子的家混乱，漆黑，拥挤，肮脏，他学习的地方是一张坑坑洼洼的桌子。更让我意外是他父母的反应，他的父母明显是非常不欢迎我来，我能感觉到他们冷漠的表情下散发出的敌意。

而那个孩子的性格更让我意外。因为在我们的教育里，穷人一向是“人穷志不短”，穷孩子勤奋好学，自强不息。实际上，在我辅导功课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孩子注意力很不集中，也不求甚解，竟然还有自大的一面，他认为这些知识自己早就会了，就是一些细节错了而已。我还清楚的记着，他的确是能记住那些公式的大概，但是几乎每一个都引用错了。

那一次辅导功课，完全颠覆了我对穷人的看法。有些读者读到这里，就可以得意洋洋地再次宣布我的愚蠢，不过我当时也就是个小学生。不过本着他们对偷东西的小孩子都能找到优越感的德行，在这个地方嘲笑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解释地通了。这样的环境下，这就是这个孩子最理所当然的生存状态。我们总是称赞中国的家长重视教育，但是扪心自问，那些在破烂桌子上写作业，在小饭店餐桌上写作业，跪在地上，在大排档椅子上写作业的孩子们，真的就那么容易用教育改变命运么？

后来我又邀请他去我们家玩了几次，我也忘不掉他仅仅抓着我的一个玩具，非常理直气壮地要我把这个玩具送他的样子。

一想到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何种的命运，我就免不了多愁善感起来。

实际上，除了这个孩子，我还和很多穷孩子玩过。他们之中，有人偷了我们家的钱，有人的父母非常不喜欢我，但是我爸上了电视，竟然叫他们的孩子主动找我玩。当然了，普普通通的更多，这些普普通通的，反而直到现在都很容易能联系上。

但是我也看到，哪怕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我以为我们是在一个世界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猛然发现，我们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比如我一个朋友特别像我，高中时代我们都有去当作家，去旅行，去玩游戏的梦想，而现在，那个人是一位工人。

而现在，在别人朝九晚五，朝五晚九地工作的时候，我可以在中国的一些城市游荡。有繁华的大城市，也有偏僻的小城市，有小城市不夜城的角落，也有大城市荒凉的角落。

有时候，有些人看到社会调查的结果，纷纷表示不相信的时候，举出的例子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同事和家人。他们恐怕早就忘记了，在他们的小圈子外，还有更广阔的，不那么美好的世界。或者说他们可能已经看到了这个世界，却把自己的眼珠转了过去，把自己的耳朵捂上了。

但是还有一些人，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好奇。比如好奇在清晨，清洁工大妈沿着街道扫地的路线；比如好奇打工仔们围着一个挑着扁担的人，他们在买什么吃呢；比如我去看《美国队长2》的午夜场，在需要横跨半个城市才能回到自己的酒店的路程中，我努力向出租车司机解释这是一个什么故事，然后愈加有一种无力感；再比如，在某个没有24小时便利店的小城市，后半夜的我竟然看到一家小卖部还开着，而老板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大屏手机看着《花千骨》。

我想起我在某个小城市的一个月，有一家小饭店我是总去的，和西南的那些饭店一样，这家虽然小，但是菜单却很长，一天换一个都没有重样的。只是有一天，我在吃饭，突然听讲老板娘用非常尖酸刻薄的语气说：“我给你一块钱，谁来给我一块钱。”后来她就重复着这句话，直到那个乞讨的人离开。

我已经不只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我一开始还很不理解。不过，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发现我可能有点理解了。我给别人一点善意，那么谁来给我善意？很可惜的是，钱的数额只可能大于零，而情绪却有正负，负面的情绪往往比正面的情绪更容易流通。

所以我没法说服他们，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他们自己的路。

一条在憎恨中煎熬的路。

他们诅咒着打乱了他们壳中死寂的任何因素，只求能这样活一辈子。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我在开始提到的，绝望的，点燃了公交车的人。因为他一开始是要自杀的，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失败了。很多人说那个偷东西的女孩子自杀得好，很可惜的是，自杀也是一件挺奢侈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