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KOU所住的那栋楼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

——中島敦

寒假回家

就在我转身买了一听可乐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妈妈,山海关!”

我连忙回过头,可惜火车跑的飞快,窗外已经是莽莽丘陵,看不到那城门了。

这就出关了啊。

还记得以前因为热河和察哈尔的问题,出入山海关的手续麻烦到要死,麻烦到我都后悔去内地念书,没想到快毕业了,山海关直接就开放了。

明明就是刚刚进入满洲,我却感觉这一切都和关内不同,这里的风更硬,雪花更大,天空也更加苍白。在苍白的天空中,还有隐隐约约的灰色的线条纵横。

这里是和关内完全不同的世界。

窗外是死一般的世界,已经没有多少人脚踏在这片土地了。窗外经常可以看见废弃的村庄,有时候还能看到废弃的车站。

“妈妈,”又是那个小孩子的声音,“这里原来住着好多人啊。”

我看了看窗外,原来是被大雪覆盖的废墟,四层的白色楼房有一半被大雪覆盖了,露出来的部分,窗户的玻璃都不见了,窗口黑漆漆的。楼房本身的白色也变成了灰色,脏兮兮的。在我小的时候,我去北京,我清楚地记着火车要入关的兴奋,而这片废墟,那时候在夜色中是灯火通明的。

这么多年,变化的东西可真多啊。

书包也变化了,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在书包和行李箱里塞满了下个学期的教材,还想着放假的时候是不是能预习一下,结果太好猜了,我一个字都没看。暑假我不死心,又背了一大包书回家,结果还是没看。

都忘了这么徒劳几次,我终于屈服了,除了几本杂志,书包里就只有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了。

我翻出了一本旅游杂志。

杂志的内容也是回忆东北的老城市,从那些照片上看,大连、沈阳、长春还有哈尔滨都是非常繁华的城市,而现在,都那么荒凉了。这个专题的题图就是深夜长春皇宫,作为东北著名的景点,这里还是游人如织,但是皇宫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漆黑。

我往后翻了翻,就看到了大连已经爬满了野草的星海公园;一只野狗站在沿路摩天大楼的玻璃碎的差不多的沈阳的街道边上;杂草丛生的长春站的铁轨;哈尔滨一座被大雪覆盖的东正教教堂。

如果说入关,那还能看看河北那些烟筒,而出关,真是没什么好看的了,这里真是“赤地千里”。

想到“赤地千里”,我就乐了。

那是我念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郊游,就问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感受。郊游的一路上,除了我们学校那几辆客车外,一辆车也没看到。沿路上看到的净是一切废弃的城镇,还有一些修到一半的桥,和高速公路并列的表面已经碎裂了的普通公路,我就说:“赤地千里。”

结果小学同学都很佩服地看着我,老师倒是哭笑不得的。

结果回去的路上,老师还给我们讲“赤地千里”的用法。

我就说:“那就是白地千里。”

老师说没有这样的成语。

卖零食的推车又来了,这次是卖盒饭,我赶紧卖了一盒。

我小时候坐火车,就一直想吃这个盒饭,我总是感觉,不管是盒饭和烧鸡,到了火车上就特别好吃。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在火车上吃过烧鸡,也没吃过盒饭,那时候我还很小,父母说火车上的东西又贵又不卫生,也就不给我买。

后来,火车坐的就非常少了,飞机坐得多了。

这次坐火车,我想体验一下生活,就买了从北京到老家的车票。

要说这几年变化都这么大了,火车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能往上拉的车窗,坐着不舒服躺着不舒服反正就是不舒服的车座,横在面对面两排人中间的小桌子,还有卖零食和盒饭的推车。

盒饭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放。

摆在腿上也不舒服,摆在前面的小桌子上也不舒服,况且小桌子上都是另外一个人丢在上面的橘子皮,我还嫌脏。

我看我身边的那位,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像是打工的,他买了一碗方便面,叉子别在方便面碗上,正在等面泡好。我感觉在火车上吃泡面一定也很香,但是我一想到我要拿着面去泡热水,就没有吃的想法了。

我感觉捧着一大碗热水,还要从狭窄的过道挤过去,还要躲开那些站在过道和车头车尾的人,真是太难了。万一被人一撞,热水泼出去……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一哆嗦。

我对面那位吃完了橘子的中年女人又拿出了一个铝制饭盒,饭盒打开后,里面竟然是黄瓜和小萝卜。更震撼的一幕出现了,中年妇女从一个看起来很名贵的深紫色的包里掏出了一代大酱。她把大酱挤在铝饭盒的盒盖上,愉快地吃起来蘸酱菜。

坐在我身边的小伙子的面也泡好了,他捧起碗,埋下头吃了起来。伴随着“嗦嗦”的声音,我感觉小伙子简直就是像吸尘器那样把面都吸了进去。

在这样的火车上,就应该这样吃吧。

这样想着,我捧起了饭盒,吃了起来。

配菜不出意外应该是“地三鲜”,我夹起来一块土豆,塞进了嘴里。

真是,好难吃啊!

又油又咸,土豆嚼起来也很奇怪。

果然,不该吃火车上的盒饭,这样想着,我很痛苦的吃了一碗饭。饭更糟,嚼起来黏糊糊的,简直像吃浆糊。

我身边的小伙子仰起头,很潇洒地把方便面的汤喝干净了。

我对面的那位,也很享受地嚼着蘸了酱的小萝卜。

哎。

我叹息了一声,又夹起了一块茄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捧着吃完了已经变凉了的盒饭,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平原。我也没看到代表太阳的那个光点。

车厢里的时间,总感觉和车厢外不一样。

广播响了起来:“尊敬的乘客朋友们,本列车即将分轨,请各位在自己的位置坐好。尊重的乘客朋友们,本列车即将分轨,请各位回到自己的车厢。本列车还有二十分钟分轨。”

一时间,车厢热闹了起来。

有一位中年人还很粗野地用嘶哑的嗓音喊道:“都起来,都让开,我是三层的。”

“还有二十分钟,你急啥。”

“挤啥啊挤。”

“你三层的你来我们这里。”

车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要分轨了么!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分轨!

我站了起来,俯身看着窗外。车窗一般的面积已经被霜覆盖了,好在中间那一块还能看清楚窗外。

我看到列车驶上了一座高架桥,然后我就能感觉到整个车厢都在颤动,突然,在我的头顶发出了巨大的金属摩擦的噪音。

“吱……”

我感觉车厢的每块金属都在颤抖。

然后,在我脚下,发出了巨大的“吱嘎”声,又是一阵颤动。

“这是分开了吧。”我听到有人似乎在问我。

我回过头,看到是那个吃方便面的小伙子,他也站起来看着窗外。倒是对面的中年妇女,还是很淡定地吃着黄瓜。

“我也不知道啊。”我说。

“分开了,你看!这一分开就感觉火车轻巧多了。”

我看着窗外,真的分开了。

火车一节车厢有六层,其实是由两个三层车厢合并而成。到了一些路线,就会分轨,就是火车分成了两列火车,这就是分轨。

刚才头顶发出噪音,就是因为我们车厢的上部已经进入了轨道;脚下发出噪音,则是下面的车厢和我们的车厢脱离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我们的车厢正在缓缓上升,而下面的车厢还走在地面的轨道上。

大概是因为轨道在上面吧,我总是感觉火车在轻微地摇晃。

从窗外看到,火车越来越高了。一开始,我们分开的那列火车仿佛就在脚底,渐渐的,就变成了玩具火车,又从玩具火车变成了一条绿色的蚯蚓,当它完全消失在我们的视线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就连起伏的丘陵和规整的农田都成了小小的土堆和烘烤程度不同抹着白色糖霜的饼干。

我坐下身,仰起头,看到天空上那些模模糊糊的粗线条已经变成了边角清晰的轨道。

“你看这得几千米?比西藏高原都高了吧。”小伙子问我。

“可能不到一千米吧。”我说。

“不可能吧。”小伙子还不太相信,但是我们的车的确才上升了不到一千米,我清楚地记着一本科普杂志上提到过这件事。

“一千米都这么高了。”

火车仍在缓缓上升,到了长春站的时候,距离地面已经接近两千米,小伙子到站了,他拿起行李,套上羽绒服,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取代他位置的是一位脸上有块褐色斑点的中年人,中年人皮肤很差,他坐下来后就抓紧了公文包,向后一仰,开始闭目养神。

虽然说是长春站,其实这里距离长春还有些距离。所以虽然车站都是人,但是看看他们背后,只有空中纵横交错的轨道。

没想一转眼都到长春了,好像火车刚才才出关啊。

后面的旅途显得很无趣,我蜷缩在车厢的墙壁上,又要不断调整双腿的位置,以免不小心挨到座位之间的暖气,被那个烫一下可够难受的。

好在我的最后一本杂志快看完的时候,我也到站了。

不能说多期待回老家,不过动起来总是比呆在拥挤的车厢强。我穿上羽绒服,戴上围巾和帽子,背上了书包。我对面中年妇女收拾了饭盒,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件貂皮大衣穿在了身上。

她原来和我的目的地一样。

走出了车门,我在站台上往下看了看,没想到这么高啊。今天天气晴朗,看不到层云,只能看到黑白相间的土地在自己的脚下展开了。在不远处,还能看到废弃的城市的轮廓。

其实我现在跳下去也没问题,因为实际上整个展台下面是一块巨大的钢化玻璃。

我正在想着怎么跳下去的问题,就听见了“市中心去不去。二十块钱。”、“牡丹江的列车,人满了就开”、“上车就走,你做电梯还得等”之类的声音。

我一边摇头、摆手、拒绝着他们,一边向出站口走去。

天空交错着轨道,在我身边,有一个巨大的立柱,仰起头,看不到柱子的顶端,但是我知道这个柱子有多高。有几辆黑车,或者说私家车大概是拉满了客人,已经把车固定在轨道上,就等着发射了。

我来到电梯,投入硬币,走了进去。

电梯里已经挤满了各种人,我把钱包和手机都放进了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

要说电梯我也太熟悉了,但是我以前真没坐过,以前都有爸爸的朋友开车接我,坐电梯是第一次。

“再往里走走,有位置,有位置!”电梯员大声说。

明明人挤人,怎么可能有位置嘛。

好在挤着挤着,我竟然到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看着窗外我刚才那辆列车和另外一辆列车并成一辆,发出汽笛声,我倒是不那么烦了。

又不知道挤了多少人,我感觉轻微的压力,看来是电梯开动了。

我看到一大片白色的烟雾在电梯下方喷出,毕竟是小城市,这么多年了,还是蒸汽发动的。

如果能仰望天空的话,我大概会看到天空那些方形的模糊的影子吧。而现在,我只能看到单调的蓝色的天空,还有一些稀薄的高云。

虽然因为天气寒冷,我的嗅觉已经不太灵敏了,但是我还是感觉有点恶心。我不是晕电梯的体质,应该就是这里的人太多了,空气太糟糕了。

电梯一路上停了好多站点,明明就几公里的路,竟然走了快四十分钟。

终于,电梯到站了。

我喊着“借过”,迎着挤进来的人,挤了出去。

现在,我在大概一万米的上空,终于回家了。

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的空气,因为在这么高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空气反而是暖的,整个城区都在巨大的玻璃罩内。

我掏出手机,脱下了羽绒服。

眼前,是我熟悉的城市。虽然现在是冬季,这里却是春日的温度。

我回过头,看到了地球轻微的弧线,以及远处其他散布开的城区。一些还有这好奇心的小孩子整个脸都贴在保护罩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我想起了我的房间,想起了阳光会照到我的写字台,我还想起了我们家那个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就在城区边缘,我经常去那里看着脚下的土地。

在我出生之前,我们这里的人就逐渐迁徙到了天空。

我拿起手机,拨打了我爸的号码:“爸,我下电梯了,你在哪儿呢?”

(记我2014年12月23日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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