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KOU所住的那栋楼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

——中島敦

很容易的就成为奴隶



鲁迅有一篇脍炙人口的杂文《灯下漫笔》,其中有一句”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更是极为有名。

我曾经在播客”黑水公园“讲述莫泊桑小说的一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中国的语文教育糟糕之处很多,有一个就是对于外国(除了红色阵营)的作品,一直教导学生把视角放在一个批判,疏离的角度,导致学生除了虚无缥缈的优越感外,不能从中获得任何思考和感动。在长大后,当发现这些作品实在描述全人类的困境时,无可避免地让灌输了十几年的信仰崩塌,幻灭。

其实不仅仅是外国的作品,哪怕是本国作品,也是从1949年开始一刀切,之前的作品,愈是深刻刺骨,愈是要学生疏离,告诉学生们这是反映“旧社会”的作品,作品中的种种问题,已经被“新社会”彻底改造。仿佛1949年后,整个旧中国每一个分子都被抹去,从天而降一个和“旧中国”毫不相干的“新中国”。

这种让学生们缺乏共情,逃避自省,视角高高在上只因为你投胎到了这个国家的教育,直接影响了很多运气不太好的人。虽然我很讨厌他们,但是抱着最大的善意,我还是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没遇上好的监护人,没遇上好老师,没遇上好朋友,以至于没有能力去培养一种相对正常的欣赏方式,以至于一辈子没有逃出这种可悲而庸俗的精神牢狱。

在这些人眼里,所有的文艺作品,电影也好,小说也好,戏剧也好,都不是在表现同类——人类——的困境,他们是用一种欣赏斗蛐蛐、斗鸡的态度去看这些作品的。作为观众的他,看不到人类固有的脆弱和迷茫,在他眼里,作品中的角色都是无能而愚蠢的,只有他,作为欣赏者,是智慧的化身,是英明的象征。我们经常在豆瓣影评或者视频网站弹幕看到他们的身影,有意思的是,他们一般却是极为平庸的。他们以为自己是审视一切的神,看时间万物如看斗鸡走狗,其实他们连人类都不了解,也就更没法了解自己了。

前几天我观看了一部电影,名为《服从(Compliance)》,对于这部电影的评论,同样有一堆对人类毫不理解的人。

电影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就是讲一个王八蛋,伪装成警察,给一家忙碌的快餐店打电话,说店里一个女店员和毒品交易有关系,命令快餐店找人把这个女店员找一个地方扣押下来。这只是这个女店员噩梦的开始,“警察”的电话的要求越来越过分,要求女店员脱光衣服接受检查,并且还要把她的衣服作为“证物”保存好,最后甚至要男人去“看守”她,事情开始失控……因为快餐店的节奏极快,女店员遭受侮辱的一天竟然没有几个人发现有问题,而感觉事情不对的人,也不敢和毒品交易扯上关系,只能视而不见。

看外国的评分网站,片子评价倒是不高,也就是个六、七分的片,让我有点奇怪的是,很多人依然不理解电影中人物的逻辑——一个智商正常的姑娘,怎么可能因为一通电话,甘愿脱光衣服关在房间里被男人摆布。而快餐店的众人,怎么就没人发现事情不对劲。对这部电影的评论中,充斥着对片中人物“愚蠢”的指责。

我就想起了前段时间我在医院的经历。

去年十一月,我做了一个小手术,一切都很顺利。但是手术哪有舒服的呢。手术是局部麻醉,被麻醉的部位并不是没有知觉,而是变成了一种特别难受,难以形容的酸麻感,并且刀口附近可能不疼,离刀口稍微远点,就是一种混杂着麻和疼的难受感觉。手术前后近一天不能进食。术后还要打消炎针,第一天要打的格外多。

于是又困又乏的我,还得坐着打消炎针。

一开始我心态还挺好的,套出早就准备好的Kindle开始读一些专业类书籍,甚至还会时不时掏出手机作笔记。没过一会儿,我就感觉自己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于是不再看太费神的书,开始找一些不用动脑的通俗小说。看着看着,180克的Kindle在手中就如此沉重,每一次翻页就如此费力。我就只好掏出手机,点开豆瓣阅读,找点童书看看。终于,童书我也读不进去,点开了“炉石传说”打了几局,虽然是玩游戏,但是单手操纵还是有点难受,我干脆看好友对战。如你们所想,就算是看别人打游戏,我还是无法坚持,我太困又太饿了,刀口也很难受。

伴随着这个漫漫长夜的,就是打不完的点滴。看着第一袋见底,我非常兴奋,终于可以钻进被窝玩着手机入睡了,但是护士只是换了又一袋。当这一袋见底,我满怀希望地看着护士,护士只是又换了一袋,然后还说我这个点滴速度太快,还给我调慢了……就这样,一次次期待,一次次落空,客观来说可能也没几袋,但是在我眼里,已经是无数袋了,再往下看你就知道我懒得数。

更何况,上次住院,我就感觉到了医院中病人天然有一种沉浸在权力的恐惧中的感觉,很多地方和社会相通。比如说除非过了下班时间,否则医生会随时突然过来检查你。比如说漫长的等待,想戴上耳机打开笔记本电脑做点工作是不可能的,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医生叫你。比如说医生的要求,或者说命令你没法违背,违背就是找死。比如说你的行动受到严格控制,吃喝拉撒都有要求,有些情况下甚至不能离开医院。

最终,我又困又累又不能躺着,干什么都觉着难受,终于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方法:傻呆着。什么都不想,就呆呆坐在那里,等待着护士的下一个命令。

这竟然是最舒服的方式。

回家的时候,我看着车窗外后半夜的城市,萌生出一种恐惧。我最后的那种状态,护士叫我绕着医院走一圈,或者说让我倒立,我是不是就傻傻的遵从了?

我当然不是说医院会存在这种神经病护士,我只是感叹自己意志的薄弱,如果一个人睡得饱饱的,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那你肯定感觉你无所不能。但是反过来呢?

我只是做了一小手术,就猛然发觉到,自己不管是肉体还是意志,比我们想象中更容易摧毁——虽然很多人没有这个自觉,他们总是把自己预设到一个睡饱了吃饱了饭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的精神状态。

鲁迅的“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并不是“旧社会”的专利,也不是“中国”专利,而是贯穿了人类的历史。

在《猩球崛起3》中,依然有很多观众不理解为什么不让做苦工的猩猩们吃饱饭,这当然就是因为他们是奴隶了。只有让这些猩猩的身心都极度疲惫,他们才会被轻松摆布。

不用联系这种大片,在西方历史上,同样有这种人轻轻松松就变成奴隶或者奴隶主的社会实验。

比如说上面提到的《服从》,其实就是对“米尔格拉姆实验”一种描写。所谓“米尔格拉姆实验”,也称为“权力服从研究”,是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开展的一项心理测试,实验的契机,是米尔格拉姆联想到纳粹帝国期间德国上下那种如工厂流水线般的普遍作恶,也就是所谓的”平庸之恶“,”最至极的邪恶,出自最平凡人之手“。他想知道“在面对权威者下达违背良心的命令时,人性所能发挥的拒绝力量到底有多少“。

于是他召集了学历年龄均不同成年志愿者,让他们扮演老师,再由一群伪装成志愿者的实验人员扮演学生。测试的题目名义上是”体罚对学习效果的影响“,”老师“和”学生“隔着一面墙,志愿者扮演的老师拿着一张考卷问学生问题,如果对面的学生答错了就会被电击——当然,电击是假的。答错一次,电击的伏度就会增加。扮演学生的实验人员会表演出被不同程度电击的表现,从嘟囔,尖叫,直到难以忍受,敲打墙壁,最后沉默。

实验的结果令人震惊,本来心理学家们以为只有10%甚至1%的人会狠下心来会狠下心来一直惩罚,直到电流达到最大伏特数,结果却是第一次实验,足足65%的人这么做了。

米尔格拉姆事后写道:

在法律和哲学上有关服从的观点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但他们很少谈及人们在遇到实际情况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我在耶鲁大学设计了这个实验,便是为了测试一个普通的市民,只因一位辅助实验的科学家所下达的命令,而会愿意在另一个人身上加诸多少的痛苦。当主导实验的权威者命令参与者伤害另一个人,更加上参与者所听到的痛苦尖叫声,即使参与者受到如此强烈的道德不安,多数情况下权威者仍然得以继续命令他。实验显示了成年人对于权力者有多么大的服从意愿,去做出几乎任何尺度的行为,而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现象进行研究和解释。

如果说这个实验的设计还是有点曲折,那么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实验:斯坦福监狱实验。实验描述起来更加简单,就是找了一群大学生,叫他们扮演在监狱的生活,一拨人做看守一拨人做囚徒。开始大家还是相互玩闹,但是预计两周的实验仅仅到了第六天就无法控制,看守们剥夺囚犯们的食物和水,对他们进行体罚和羞辱,实验只得叫停。

人是如此的脆弱,如此是易于被影响,被操纵。也就是说,如此的易于变成奴隶,精神和肉体,一项不慎,便会滑入深渊。

小时候读《蒙田随笔》,读到《论悔恨》中说:

伤害与打击除了逼得我咒骂以外做不了其他事。只是对鞭挞后清醒的人才可以这样做。我的理智在意气风发时运用自在,消化痛苦必然比消化欢乐更分心、更费力。风和日丽时我也看得更清楚。健康要比疾病更轻松,也更有效地提醒我。

我当时就发觉到思想教育课本上的一些故事似乎太过理想化,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学习邱少云,江姐,左光斗。于是很多人也就默认了那才是人类的常态,默认了自己也是金刚不坏之身,从小到大对自己和人类的脆弱视而不见,甚至跪着的时候以为自己站着,不但站着,还像董存瑞那样站着,高高举起炸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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