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KOU所住的那栋楼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

——中島敦

皇马与刘邦



足球,永远充满了魅力。

2018年4月11日,我见证了一场奇迹,在第一轮1:4惨败,进了好几个乌龙球,第二轮已经无人看好的情况下,罗马队竟然杀得巴萨溃不成军,3:0逆转了比赛。

我去年接触了炉石,看体育比赛的时间也都变成了玩炉石、看炉石比赛的时间,我一度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足球失去兴趣了,毕竟这么多年,足球场上什么都看过了,看过贵族登基,也看过底层逆袭,看过王者归来,也看过天才陨落,看过老兵凋零,也看过的新星闪耀,感觉足球的剧本也就那么几种了。但是这场不可思议的逆转,让我又燃起了我最初看足球的那种热情,哪怕这种逆转在足球史,甚至在我看球经历中都不是独一无二,但是这种剧本,还是让我心中再次燃起了熊熊烈火。奇迹就是奇迹,不论发生了多少次,依然是奇迹。

那天清早,我就再次订阅了都快一年没买的几种足球刊物,在时间表里加入了最近一些重要的足球比赛,自己也好像年轻了好几岁,又变成了当年这个无忧无虑看球的学生。

竞技运动,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既然有达成奇迹的狂喜,那就有被命运开了玩笑的悲切。巴塞罗那队,很不幸,成了罗马队奇迹的垫脚石。这几年巴萨并不顺利,虽然联赛称雄,光芒却被皇马连续三年杀进欧冠决赛盖过,自己在欧冠赛场更是连续三年倒在了八强。这次巴萨耻辱出局,我本来想看看各种社交网站上首页的反应,没想到静悄悄的。

还记得巴萨在2009年达到巅峰的时候,有大批的我关注的文艺工作者、文艺青年成了巴萨的粉丝。甚至他们以前各种电影导演、演员、文豪的头像,都变成了梅西、哈维、伊涅斯塔、皮克等巴萨队的球星。巴萨当然是值得去喜欢的球队,这个球队的历史、经典比赛、球星,大概要说上很久。而我关注的这些人,显然把很多更加文艺的情感也寄托在了这支加泰罗尼亚球队上。

比如说,创造力。巅峰时期的巴萨,拥有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精彩的过人、配合、传球、进球,几乎每一场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不论是创作者还是欣赏者,也非常看中创造力。巴萨太对他们胃口了。

还比如说,本土意识。巴塞罗那本来就是一座富饶美丽的城市,有着方方正正的街区,也有流动着的高迪的建筑。巴塞罗那人爱自己的城市,在历史上,他们为了自己的文化,有着漫长的抗争史,终于,他们可以自由地说着自己的语言;在西班牙内战中,巴塞罗那也是昔日一种理想的堡垒。这几年巴塞罗那人为了争取自己的权益,有很多的政治运动。而巴塞罗那队,就是这么一面本土旗帜。在一个单一制、地方服从中央丧失活力、个人原子化、人们已经丧失了组织能力的国家,自然有很多人会对巴萨心怀向往。

还有,就是对抗强权。“首都球队”,这个词放在中国,表达的情感多少有点微妙。王小峰就曾经说过,就因为国安在北京,我们才不能骂“北京傻逼”,北京国安的球迷,却能肆无忌惮地骂“上海傻逼”、“广州傻逼”、“河南傻逼”……其他国家的首都球队,要么分散,比如英超,要么不成气候,比如意甲,要么没有底蕴,比如法甲,要么干脆沉沦,比如德甲,只有西甲,有着巴萨的死敌,皇家马德里,是强大的“首都球队”。虽然此“首都球队”非彼“首都球队”,但是既然我们不能自由地骂一个首都球队,干嘛不能骂另一家呢。

巴萨既然代表着创造力,本土意识,自由,那么巴萨的死敌皇马自然就是代表着保守、权势……对了,皇马还有喜欢购买超级球星的传统,巴萨可以培养梅西、哈维,皇马就只能买来菲戈、C罗。那么皇马的“罪行”又多了一条:奢靡。皇马,就是勇者们必须面对的大魔王。巴萨和皇马的对抗,就是一个新世界挑战旧世界的宏伟史诗。这种故事,有点文艺细胞的人都喜欢。

很可惜,我支持皇马。

支持皇马的原因,也非常纯粹,因为当年我喜欢的球星几乎都在皇马。我是1998年世界杯开始看球的,当时我爸刚刚留法归来,我们自然支持法国队。很幸运,法国夺冠,那次世界杯也堪称群星璀璨。接下来几年,齐达内,罗纳尔多,欧文,贝克汉姆先后加入皇马,虽然其实那几年皇马的成绩并不怎么样,再联系皇马引进那些超级巨星的投入,更加尴尬。但是皇马的球衣是白色呀,而且是足坛豪门中唯一的白色,你想想赵云,想想薛仁贵,白色就是好看。而且你看着昔日霸主落魄不堪,其实还是有点恻隐之心的,所以在皇马一直“梦八队”(其他球迷讽刺皇马欧冠长年打不进八强)的时候,我反而对皇马有了深厚的感情。

所以说,你看,我喜欢皇马,不是因为喜欢奢靡,喜欢强权,不喜欢创造吧。我喜欢皇马也算是合情合理吧。

此前找个机会把李开元老师的“秦汉三部曲”看了,其实是一套描写秦始皇出生到刘邦称帝这段历史的通俗读物。李开元本身就是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他在书中提出一些观点让我非常惊奇甚至惊喜。看似秦扫六合,楚汉争霸已经被说烂了,其实随着历史研究的推进,还是能有的新的观点,新的细节。

我记着前几年,就是比陆川的《王的盛宴》拍摄还要早的时候——他那个时候已经算是炒这个观点的冷饭了——曾经流行这么一个观点:项羽是旧贵族,刘邦是新流氓,项羽讲理,刘邦流氓,项羽理想主义,刘邦流氓。楚汉争霸,刘邦的胜利,就是流氓的胜利和华夏贵族精神的灭绝。

这个说法很吸引人,因为在史书上,刘邦的形象还真就是个流氓,项羽则是战神。《史记》关于这俩人的描写太脍炙人口了,连《汉书》都是直接抄过去的。比如说,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威胁刘邦再不投降就把他爹杀了躲成肉酱,刘邦怎么说呢,“咱俩是结拜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杀了我爹,别忘了分我一杯羹。”而后来刘邦派了侯生去,侯生凭三寸不烂之舌让项羽把刘邦他爹放了,虽然说了什么历史上没记载,但是不管是苏轼还是《长短说》的虚构,里面塑造的项羽都是忠厚老实好面子,或者说有“贵族精神”的。

再比如说,汉军被楚军杀得溃不成军,刘邦狼狈逃跑,为了让自己的战车跑快点,几次把自己的儿女推下车,他的骑将夏侯婴把孩子们救回来,刘邦竟然气急败坏到了要杀夏侯婴。

刘邦最大的黑点,大概就是杀功臣。楚汉和很多乱世一样,英杰辈出,而且,楚汉还有一种魅力,就是楚汉争霸距离战国落幕也没几年,那些豪杰们多多少少和那个残酷又迷人的战国时代有点关系。比如说刘邦自己,人生绝大多数时间其实就是楚国人;赵王张耳,曾经是信陵君的门客;张良是韩国贵族;光复魏国的魏咎,曾经是魏国的公子,在秦灭六国后被废为庶人。而乱世出英雄,这个时代又有很多充满了人格魅力的草莽,比如说用兵如神的韩信,很有梁山好汉感觉的彭越、英布等人。

灭楚之后,天下似乎呈现出一种还属于华夏童年时代的,诸国林立的时代,但是这个情况没持续多久,就迅速破灭了。灭楚第二年,刘邦从燕国开始,几乎诛灭了所有异姓诸侯,其中就包括韩信、彭越、英布这样的人杰,自然会引起读史人深刻的同情,对刘邦的印象又降低了不少。你看,史诗应该是皇帝君临天下,臣子们回到自己的封地,安享晚年,天下太平,就像《魔戒》的大结局呀,怎么会是这么个结局。

相比之下,大家对项羽的印象就好很多了。项羽的一生虽然不完美,但是充满了希腊悲剧神话的质感。少年时代“彼可取而代也”的预言,巨鹿之战横空出世,如天神下凡,算是《史记》中最激扬之篇章,“鸿门宴”因为性格问题才放走刘邦,埋下悲剧的种子,最后,大小战无数,战必胜,只输在了垓下,离世之前,有宝马,有美人,最终,不过江东,力战而死。这些不用赘述了。这简直就是上帝用写神话的笔去写历史了。

这么一对比,刘邦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再加上汉朝的成立,似乎代表着中国进入一种稳定的,单一的,大一统的模式中,其他的变奏不过是杂音,主旋律从汉到清,就没变过了。就好象一个年轻人有了房子,有了车,结了婚,变成了一个朝九晚九的无趣上班族,然后变成一个无聊的油腻中年人。钱锺书说中国早熟,正是这个感觉,要知道,其他大国大概是几百年甚至一二百年前才到这个阶段。中国的历史少了那种年轻人的活力。

但是真的如此么?

其实如果再多读读历史,就会发现,如果项羽刘邦二选一,想施展才华的人大概还是要投奔刘邦的。项羽的失败,不是因为有原则,有贵族精神,不够不要脸,恰恰相反,刘邦反而是更加讲道理,更有人性的那一个。

先说用人。这个也不用废话,陈平、韩信都是在项羽手下看不到上升通道才投奔刘邦的。郦食其这类傲慢的儒生,刘邦也能包容,郦食其甚至为刘邦而死。

前段时间再读白登之围,也发现这么个情节:匈奴故意把精壮男子,健康的牲畜都藏了起来,只把老弱病残和瘦弱的牛羊放在前线,刘邦陷入了匈奴的圈套,还以为匈奴国力空虚,击破匈奴指日可待。他手下一个叫刘敬却劝刘邦不要攻击匈奴,这很可能是匈奴故意给你看的。刘邦大怒,把他臭骂一顿后,就把他关了起来。但是在白登之围后险些丧命的刘邦撤回来后,他没有像袁绍那样恼羞成怒,反而诚恳地承认了错误,还封刘敬为彻侯。就这种知人善任,知错能改的性格,放在现在都很可贵。

相比之下,项羽就差太多了。蒸杀建议他定都关中的儒生,手下就一个项伯还不能用。

再说两个人的统治,刘邦的宽仁,项羽的残暴。刘邦入关中后,“约法三章”,迅速得到了秦人的拥护。为后来重回关中争夺天下打下了基础。项羽却是坑杀了二十万秦军,失掉了民心。进入关中后,项羽屠咸阳,杀掉颇得人心的秦子婴,掳走大量财宝和妇孺。而且项羽非常喜欢煮人。“沐猴而冠”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过了,项羽放弃了定都关中,已经是重大的决策失误,结果还把提出这个建议的人给煮了。后来楚汉战争,项羽攻克荥阳,又把荥阳守将周苟煮死了。可见煮人只是项王的常规操作。

对于其他诸侯,项羽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刘邦在灭楚后开始对付异姓王固然残忍,但是在创业的时候,刘邦可是极为慷慨的,从来不吝惜封赏,甚至可以把与楚汉鼎足而立的齐国封给韩信。相比之下,项羽在称霸之后,言而无信,吞并了不少韩国和魏国的好地,封赏也完全根据自己的喜好,而不得人心。而且刘邦翦除异姓王,更像是政治上的需要,没有成为诸侯而封侯,呆在刘邦宫廷的功臣,善终者,荫及子孙者甚众。

可以说,这样的项羽,失败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和所谓贵族的失败,流氓的胜利没有一点关系,我们可以说,如果“贵族”都是项羽的样子,那么这种“贵族”还是灭绝了好,刘邦这样的“流氓”,在中国几千年历史里,已经是极品了,希望多来点。但是,我对于那些悲叹于“流氓击败贵族”的人没有多少恶意,我不会和一些人一样,以为自己比他们知道得多一点,就得意起来。因为他们这明显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把一些情感寄托给一种可能性,一种中国不是大一统,而是一直是诸国并立的可能性。毕竟,那个时代,一面很残酷,一面也有一种活力,那个时代君权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时代的人才可以自由迁徙,那个时代有吴起这样哪国用我我就去哪国的人才,有可以对君主复仇的臣子伍子胥,有信陵君这样潇洒的政客,而侠客,也是起源于战国时代,也是以战国时代的侠客最为动人。

总结一下,一些人哀叹项羽的失败,不如说是在哀叹一种可能性的丧失。

我曾经看到一条很惊人的观点,就是战国末年的七国人已经有了相当的民族主义,七国人不再认同自己是周人,秦国人认同自己是秦人,楚国人认同自己是楚人,赵国人认同自己是赵人。其实,从秦朝时连最弱小的韩国都有反叛行动就可见一斑。消解这种民族认同从秦始皇开始,一直到汉武帝才算是结束,前后足足近百年!现在现实中的一些问题,也会不复存在。当然,这仅仅是幻想。



图注:超出很多人认知的是,在西汉最初百年,中国依然是“战国时代”,不过诸王都基本姓刘。


也许在另一条时间线,没有秦皇汉武这等人物(不少人认为秦灭六国水到渠成,但是根据李开元的《秦谜》,可以说当时的秦国朝政很长时间都是被六国外戚掌控着,当时秦国对六国的态度,可能和美国对苏联、伊拉克的态度差不多,可以击垮你,但是吞并完全不敢想。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也许就是秦始皇作为一个疯子与天才混合体的狂想),也许项羽雄才大略。那么,现在的华夏,也许是欧盟、美国一样的存在,国家不再是自上而下,而是如植物生长般自下而上,明朝的暮气,清朝的耻辱,也许会一扫而空。

说了这么多,我们就发现,很多人眼中的巴萨其实不是巴萨,皇马其实也不是皇马,刘邦不是刘邦,项羽也不是项羽。当我们在说甲,其实是寄托了对乙的幻想,而当别人在反驳甲,他们背后坚持的其实是丙。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网络很热闹,激烈的讨论到处发生着,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的网络很沉寂,因为也许这些争论并不算“交流”,就好象当一些人以“首都球队”称呼皇马,又无端给皇马泼脏水,我们反驳,但是人家的重心根本不是皇马如何;同理,当有人哀叹项羽的失败,痛斥刘邦的流氓,我们的反驳也没什么用,因为人家重心和刘邦项羽到底什么样没一毛钱关系。

当我们想认真聊聊“首都球队”的时候,网络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这就是我们一直一来的失语,这个传统可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了。我们下意识地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没有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们把自己想说的话寄托在其他乱七八糟毫不相干的东西上,甚至把这发展成了一种艺术。这就是一种吊诡,从战国末年到汉武帝,我们终于说着一种语言,但是倒塌的巴别塔却耸立在每个人的心中。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充满了个人情感和哑谜的语言,当我们交流,就这样相互猜忌。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当我们可以自由的表达的时候,修复这巴别塔,还需要漫长的岁月。

写到这里的时候,法国4:3阿根廷。罗马逆转的时候我写了个开头,皇马进决赛又写了一段,今天见证了姆巴佩的横空出世(比起世界杯,俱乐部的舞台还是太小了),在葡萄牙和乌拉圭比赛开始前的空档好歹是写完了。这个年轻人会达到怎么样的高度?我是如此的好奇。即便是C罗梅西退场,我还是能找到看球的热情,没有任何隐喻,就是完全按照字面的意思地说,这就是足球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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